本文翻译自《lookingin》一书
无声的认可：策展《美国人》
作者：菲利普布鲁克曼
翻译：IsabelZHANG
我第一次有幸瞻仰弗兰克《美国人》里精彩的照片时，是在年代早期加利福尼亚的一间教室里。那时，作为一名青年艺术生，我身处跨文化交际朦胧的光影中，仍习惯于欣赏那些记录西部风景传统的图片。
与“垮掉的一代”中杰克凯鲁亚克和艾伦金斯伯格一群人相同，面对那些陈旧的表达方式，弗兰克构建了一种与之相对的策略，这个策略是一声睡梦中的呼喊，并且广受欢迎。这组神秘摄影作品的原始冲击力和粗旷直率在一个黑暗且日常的空间中，被投射在小屏幕上，眺望着太平洋，那时的我完全无法理解。自此，那些作品便烙在了我的记忆中。那刻的沉默是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那是在作品中窥见自己的沉默。
图1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
《美国人》用一种对我辈社会强烈的认知意识和同理心冲击了我。那些作品组合在一起恰似象征了一个我熟知的美利坚，那是一种强烈的美和麻木的头脑混合在一起所带来的冲击感。我瞬间被一张图片震撼到（图1），它捕捉到了妥协的意味并诠释了一切。它描绘了一位庄重的黑人妇女抱着一个白人婴儿。她像一堵堆叠起的板岩石墙一样站着，那么无坚不摧，抵御着时间的流逝。那位女士穿着亮白的衣服，看起来像位保姆或护士，她不显年龄的脸庞丝毫显露不出她的个性。从外表看，她直直地盯着街前方，把自己的感受隐藏在坚定如约鲁巴人面具的面容里，就像那些被传统西非医师用来驱赶恶灵的面具。那位妇女治愈和把世界搂进臂弯的能力貌似都得到了良好的训练，那时美国南方种族冲突的严峻性也印刻在那位女士和她怀中的孩子上。
这张照片展现了年南卡罗来纳查尔斯顿的一个城市街角。看护和孩子的面孔都是相机的焦点，他们身后的人行道则成了映衬，可以隐约看见一些汽车停在漆黑的树荫下，远处是些什么则完全不得而知。两个对比强烈的角色——黑和白——构成了画面的前景，也迫使人们对他们的关系进行思考。婴儿在那位妇女的庇护下，格伯宝宝般的纯真从白亚麻衣服里透了出来。他们看向不同方向，同时照片也将两个角色间根本性差异拟人化。
特权和人权的两极分化在年代中期的美国十分盛行，是刚刚兴起的人权运动的核心，弗兰克通过在他摄影作品中将黑与白进行形式间的分界使这些变得形象生动。通过这种方式，在实验性的摄影视觉和瞬间的社会历史框架中，复杂且具有美学意义的相互作用在摄影史上鲜有人知地赋予新的使命。“黑与白是希望和绝望的视觉体现”他在年写道，“而这也是我想在自己的摄影里体现的”。
弗兰克对世纪中叶美国重要的社会和文化问题有着多角度的看法，而这是让我对他作品产生兴趣的首要原因。他看似揭露了一些隐藏在美国繁荣背后的真相，解读了种族、音乐、汽车、金钱和土地本身的公共密码，而这些都是我们集体身份极重要的方面。这些年，我总回顾这些照片，试图去理解他们迷人的美。随着研究了不同版本的《美国人》后，我立刻对在图书馆发现的该书年第一本法国版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和好奇，这本囊括了很多讨论美国文化和政治的文章，极具历史争辩性。例如，那个在查尔斯顿街上强悍的妇女和出现在第一版里的亚历克西斯德托克维尔对19世纪美国民主的思索有什么关系？
图2《我的掌纹》
当我发现了一本于年首次在日本出版的弗兰克回忆录——《我的掌纹》（图2）时，那个问题的答案便浮出水面。随着对那些照片的研究和更深刻地理解《美国人》对弗兰克整个职业生涯的意义时，我发现很多他的艺术作品基本上都是自传体式的。诚然，正如托克维尔所写，它们涉及了社会对个体的种种影响，但弗兰克艺术的根源还是来自对他个人经历的个性化回应，历史文献并不真正算数。
那些照片通常并不是他所见的记录，而是对他生活的情感表达。在新斯科舍的家中，《我的掌纹》的结尾处他简单地写道：是的，过去很多年了……冰都融化了，河水要变得暖和湛蓝了。这是个人化、创造性、叙事性、视觉表达性和文学风格的发展，同时他的独特能力——将照片编辑和排序成一个有意义的整体——吸引着我继续探索他的成就。这时，我已经成为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克鲁兹分校的一名策展人，于是决定征求弗兰克的意见：我是否可以策划一场展览，追溯他从瑞士到美国再到新斯科舍的艺术轨迹，从过去到现在，而《美国人》将作为这场展览的坐标。几周后，年末，他在“这是个好时机，不是吗？”这就是我们之后长期交流的开始。
马布，12月10日，77年
亲爱的菲利普布鲁克曼，
好吧，我会给你一些早期系列的照片，瑞士、巴黎、秘鲁。同时我也尽量把公车照片组成一个完整的系列。我认为这些是我最好的摄影作品，看着他们，就会想到我当时筹划着拍电影的事……
祝好R弗兰克
在一个寒冷的初冬下午，我飞去了纽约，在大街上，和弗兰克第一次见面。我发现他没穿鞋子，弯腰顶着风，我们去了他的工作室，在包厘街尽头的一个寄宿家庭里。他开玩笑说，一个反复出现的噩梦就是他被困在那个地方怎么也出不去。我觉得他是在暗示整个纽约城。
关于如何通过展示作品中的原创性布置一个可以传达他视觉旅程的展览，我们聊了很多。这个项目将包括在二战期间他在瑞士拍的照片，战后的拉丁美洲，欧洲和美国，艾森豪威尔时期的美国，年代的纽约和终点：新斯科舍，他将其称为“另一个世界”。
毕竟，弗兰克的艺术变得更有洞察力，他在用对过去的记忆来预知未来的路。弗兰克很高兴能以这种方式将他的作品集中起来，同时最期待把年《公交上》（FromtheBus）系列重新展示出来，在这个系列中，他透过一辆穿梭在纽约的移动巴士的窗户拍摄了街上的人群。我还计划把他所有的电影也囊括进来，作为展览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为自《美国人》出版后，弗兰克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实验性电影创作上。不想反复做同样的事情，他把摄影和《拔出雏菊》（PullMyDaisy）区分开来，这部电影是首部关于“垮掉一代”的开创性电影诗，于年在纽约客剧院上映。
马布，12月27日，77年
亲爱的菲利普
我希望你收到了装着我照片的16X20的GAF盒子。这些照片是纽约《公交上》的系列作品。无论什么时候看这些照片，我都觉得自己能说出（用徕卡相机）拍摄他们时的感受和喜欢他们的原因。公交带着我穿越城市，我看向窗外，看着在街上的人们，这让我感到惊奇，他们站在那里……（像我一样）看着大街，太阳和交通信号灯。那是跟绝望和忍耐有着必然连系的东西——是我在纽约一直能感到的东西。对纽约的混凝土和居住在那的人，行走……等待……站立……牵手……年夏表达的同情和一丝丝理解。
真诚中带着些寒冷的罗伯特弗兰克
“罗伯特弗兰克：摄影和影片的展览-”于年2月15日在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克鲁兹分校展出。展览包括86张摄影作品和6部影片，同时还有一部特殊放映的影片：《杂种布鲁斯》（CocksuckerBlues），讲述的是当时炙手可热的滚石乐队年北美巡演的故事。
虽然这是个有些简单且偏向个人直觉的项目，但这个展览展示了完整的17张《公交上》系列的照片，它将出发就是为了去唤醒“公路旅行”中的很多元素结合在一起。回想起来，这个展览最有意思的是展出了年代的几张照片，这让我们对展览方式和摄影作品欣赏方式产生一种深入的思考。
图4马布，新斯科舍（）
在“马布，新斯科舍（）”（图4）中，弗兰克描绘了两张挂在海边晾衣绳上的作品，就像很多洗好的衣服在微风徐徐的天气里挂出来晾晒一样。《美国人》中标志性的照片“政治集会——芝加哥（）”主要展现了这种布局模式，与它并列的是一面标着“单词”的旗子。这张图片诠释了实际政治生活的全部意义。巨大的大号喇叭遮住了那个人的头；他说出自己想法的可能最终被淹没在一场政治集会的嗡嗡声中。“马布，新斯科舍”则是对摄影的反思：当你出版，展览，或在艺术市场上售卖一张摄影作品时，它的意义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到年时，弗兰克体会到很多说出来和写出来的词汇，这些词出现在他的摄影作品和产生的真实经历中。自从那些照片在出版和展览的环境下被冠于新的意义，他们就不再完全代表着他的记忆了。对于弗兰克来说，他现在的视角是在西布里多尼海角岸边从乡下的家中可以看到的广阔海洋视角。遥远的地平线对他来说代表的是大自然无限变换的特点和他有限的经历之间的关系。
图5安德里亚，马布（）
在“安德里亚，马布（）”（图5）中，弗兰克把4张宝丽来照片拼在一起，表达了怀念女儿的忧伤，描述了与地平线相对的不同象征体，包括，水面上裂开的冰，云，一个电话杆，用漂流木头做的一个图腾雕塑和一张精致装裱的行船照片。新作为他提供了一种当代的方式将自己的艺术重置于当下、过去和未来的记忆中。这给了我在博物馆中展出这些照片一种全新的角度。
你好菲利普
正在兼职一个项目：纪念品或记忆。每日平和。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平和）我才想到了终点——到来。没有遗憾——只是有些疑问——阳光很刺眼——雪上映照出阴影——白烟从烟囱中冒出来。迪伦正在唱着如果不是为了你……我和简要开着福特向南走了——在高速路上。你曾经给我写了张像这样的卡片。这不——记忆——现在——过去和未来。
致敬罗伯特
对弗兰克作品的兴趣在年代的最后几年又增加了，显而易见，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在搞些新东西。有一段时间他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但现在又带着崭新的活力重返工作。我们有机会为长岛艺术博物馆重新策划圣克鲁兹展。他喜欢这个主意并写信给我：我觉得这行得通，因为……长岛是启蒙运动开展最落后的地方。我期待游览霍特高速，并且一直想参观泵气。
年早些时候，我们在洛杉矶见面，透过他那辆老款大众脏乎乎的窗户参观了这座城市。有时他忽然停下车，跳出去，用宝丽来相机拍几张风景照。我们一起去某人的工业阁楼里听黑旗乐队声嘶力竭的演出，为了混进演出厅，他告诉别人他是鼓手的朋友。接着我们在I-5把汽油跑完，又开回被冒着烟的炼油厂包围的长岛和堵塞了南部交通主干道的霍特高速上。他摄影作品中简洁描绘的五、六十年代臭名昭著的美国汽车文化就像炼油堆上的火光一样清晰地蒸发在臭氧层中。
我们计划通过涉及更多《美国人》里的摄影作品和在马布用廉价的塑料相机拍摄的一系列彩色风景全景照来扩大长岛展的规模。这两种形式的作品之间鲜明的对比概括了弗兰克个人旅程的长度和重要性。同时，他开启了事业中最有创造力的一段时间，用宝丽来黑白正负胶片机拍摄一系列实验性的多图像照片。这是一些关于失去与病态、希望与宽恕的简单理论，都是直接由他个人感受形成的。
图6厌倦了再见
在这些作品中，他有能力控制发生在镜头前的事情。他拍摄的那些事物都是周围的东西，无论是在马布还是洛杉矶和纽约。都是些熟悉的主题：酒店房间、建筑、风景、社区、他妻子简丽芙和儿子巴勃罗。透过镜子、画框、窗户或者开阔的外景去拍摄，并且把他的想法直接写在底片或照片上，弗兰克探索出了一种新的方式：用蒙太奇的手法把照片拼接在一起，就像把梦里发生的场景、碎片化的想法都连成一串叙述出来。宝丽来的即时相片成了新作品的手稿，有时他们被粘在白板上，有时又被拼贴在笔记本里。弗兰克将这个卓越商业胶片相机品牌的底片冲洗出来，精心有序地排列在大型摄影纸上，这个令人惊喜的成果将他的想法和个人经历以一种强烈并且哀婉动人的效果呈现出来。那些新的摄影作品，如“厌倦了再见”（）（SickofGoodby’s）（图6）和“哈利法克斯医务室”（）（HalifaxInfirmary）（图7）在重新思考他作品的呈现和展览方面相当具有开创性。
图7哈利法克斯医务室”
我们后来又决定重新考虑如何布置《美国人》在长岛的展览，并打算通过展示这本书的形成过程，让这些标志性的照片深入到人们生活中去。我飞去了纽约和简一起工作，我们翻遍了弗兰克的工作室，从一些特别方面入手，搜寻对这本书整个过程至关重要的照片。睡在他工作室的地板上，在他到56那两年间拍摄的上千张照片中间，我梦见我就是查尔斯顿街上那位黑人妇女怀里的孩子，她在我耳边絮语些什么。后来我就抱着一箱挑出来的照片和弗兰克在编辑原版书时用到的联系人名单回到了加利福尼亚。
那些都是在慌忙间匆匆拍摄的未经编辑的照片，是从原版胶片底片冲洗来的，就那么堆叠在地板上或按顺序被钉在墙上。它们不仅暗示了弗兰克巨大的编辑工作量，还呈现了他最初为《美国人》成型考虑的不同照片类型。我和弗兰克一起浏览了这些遗迹并选了一组和许多展览照片挂在一起，其中包括“查尔斯顿，南卡罗来纳州”。放在一起看，这些作品有助了解他的创作过程。它们不再是僵化有序地排列成组合或连接，可以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解读材料；而是对过去项目的一个调查，对弗兰克来说仍有意义，它们能吸引他回忆起过去的事情。
图8我醒了，打开电视年洛杉矶
同时，他用宝丽来相机拍摄的电视和洛杉矶酒店房间窗外荒芜的景象也和他25年前在古根海姆项目周游美国时探索的主题相呼应（图8）。我记得，可以说长岛的经历是弗兰克发展他创作的重要时刻。当谈到《美国人》的复杂性和创作过程所呈现出的那些意义不明的动态图片顺序时，杰克凯鲁亚克在书的介绍中，称它们为“幽默、悲伤、包罗万象、美国风情的照片”，这些便是让弗兰克持续前进的动力。当和巴勃罗（PabloMarch）离开加利福尼亚，穿过沙漠开往东部时，他好像很乐意把《美国人》“撇在”好莱坞的阳光下，开回家去构思关于他家庭的新电影《舞动生命》（LifeDancesOn）。
图9巴勃罗（PabloMarch）
今天从洛杉矶回来
我想念那儿的加油站
有慢跑者的绿草坪
和落日——法律和秩序
医院在治疗
公爵——巴勃罗在帕洛玛酒店待着
日出越过百万
美元酒店。城中心
79年3月28日
“罗伯特弗兰克：摄影师/电影制作者，-之间的作品”于年3月末在长岛艺术博物馆开展，也为弗兰克之后的一系列重要展览奠定了基础。
年，休斯顿高雅艺术博物馆邀请我协助他们办一个名为“罗伯特弗兰克：纽约到新斯科舍”（图9），为庆祝该馆新晋收藏一套完整的《美国人》中的83张照片。我作为策展人，和休斯顿高雅艺术博物馆的策展人安妮威尔克斯塔克（AnneWilkesTucker）紧密合作，我们都认同《美国人》的出版对于弗兰克的摄影事业至关重要。
图10罗伯特弗兰克：纽约到新斯科舍展览图录
这个展览还是采用回顾性的角度，展出了一些《美国人》早晚期的照片和一些电影。由于出版上的限制，我们邀请弗兰克从他的文件里翻出一些有趣的文档、信件和值得回忆的东西，这样也许能更多地展示他的工作方法和该书编辑的过程。
放在纽约和马布衣橱和柜子的小盒子里的材料都被挖掘了出来，他终于同意分享些让我们好奇的有趣且有展示价值的东西了，而正是那些令我们好奇的东西组成了他作品背后的支撑思想。这些材料包括了他在拍摄的途中写给妻子，父母，还有像沃克埃文斯这样的同事们的信。他也给我们分享了一些在编辑和排序《美国人》时的原版手稿，还有写给约翰西蒙古根海姆纪念基金会的计划书，古根海姆基金会因此赞助了他两年的旅行。这些都让塔克更准确地分析出弗兰克在美国多样的旅行受益于古根海姆奖金。还有一些材料也在这个展览中展出并出版在目录里，这是一些关键性的历史文件，点亮了弗兰克的思想。
年，弗兰克把他大部分的作品都捐给了华盛顿国家艺术馆。这组材料包括底片、联系人名单、《美国人》的影印作品。记得我是年的一天和简丽芙一起参观艺术馆的，当我们走进那个引人注目的大厅时，是贝聿铭东方风格的建筑，她抬头看着头顶那片开放空间，说：“罗伯特的作品应该在这里呈现。”
就是这么简单。回想起来，当时我们并未意识到弗兰克把国家艺术馆当作自己档案主要储存地的意图。简当时的洞察和理解打开了那扇门。弗兰克之后的礼物使得我们第一次能够严肃认真地研究了甚多《美国人》成型的原始资料，并且对他的旅行和工作程序有了一个全面地理解。
图11华盛顿国家艺术馆
于是国家艺术馆决定举办一个回顾展，以此向弗兰克的事业致敬，它们第一个组织了一位健在摄影师所有作品集合的展览。萨拉格里诺和我策划该展览并将其命名为“罗伯特弗兰克：走出去”（图12），该展涵盖了弗兰克从年在苏黎世的早期摄影到年刚完成的一个录像装置艺术作品，正是在年，该展在华盛顿开幕。
我们决定把《美国人》设为展览的中心作品，通过突出他早期的手工书、联系人名单、展览印刷品和整本书的副本来拆解弗兰克制作这本书的过程。这个展示方法有助于我们认识到弗兰克早期作品的重要性：他对于拍摄顺序熟练且流畅的理解——特别是《影像40》（）（40Fotos），《秘鲁》（）（Peru）和《黑白和其他》（）（BlackWhiteandThings）这几部作品。这些都注定了他会和传统摄影技法完全脱离，紧接着在年首次出版该书，以及之后几年在美国市场受到不温不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