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张艺
四川省眉山市黑龙滩水库北岸，挥舞着钢筋铁泥的建设工程被按下了暂停键。
今年8月底，随着中央第五生态环保督察组进驻四川省眉山市，原本设在黑龙滩长岛天堂洲际酒店大厅的房地产营销沙盘被撤除。
就在一个多月前，当地紧急拆除了邻近黑龙滩水库水面的37栋套楼房，而这些只是今天中央生态环保督察通报眉山违法开发房地产的冰山一角。
督察组发现，在这片水源地准保护区内已建和在建楼房共约万平方米，.56亩林地被侵占，黑龙滩水源地水库生态系统的原真性和完整性遭到严重破坏。
面对“发展与保护”的命题，眉山未能交出合格的答卷。当地曾想要保护作为近万人饮用水源的黑龙滩水库而扩大划定保护范围，此后又在自己划定的准保护区内大肆开发房地产。
中央生态环保督察人员在谈及此案时表示，督察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把一些地方过度开发的冲动压下去。
如今，进退维谷的这片楼宇，又该何去何从？
现场建设图景。
林木变楼房，用生态换发展
公里的湖岸线、23.6平方公里的水域、85座湖岛，位于眉山市仁寿镇的黑龙滩水库有着“川西第一海”的美誉，也有国家湿地公园、四川省级风景名胜区诸多牌子傍身。黑龙滩以引蓄都江堰水为主，为眉山市区、仁寿县、乐山市井研县近万群众源源不断地输送着饮用水。
今年9月初，记者随督察组从黑龙滩水库下游向北寻溯，湖水澄澈，水草丰茂，偶有白鹭掠过水面。越往北走，两岸绿意渐弱，施工中的吊机、高楼和洋房取代了繁茂树林，而这些建筑将成为学校、住宅、酒店、商区，在眉山市仁寿县的城市规划中，这里要被打造成旅游度假的康养胜地。
黑龙滩北侧房地产开发场景中青报·中青网张艺/摄
然而，开发商“左手桃源、右手乐园”的广告背后，是对饮用水水源准保护区的违法侵占。
年12月，四川省人大常委会会议批准《眉山市集中式饮用水水源地保护条例》，禁止在准保护区内新增居民集中居住点。但督察发现，年4月以来，眉山市、仁寿县违反条例规定，在黑龙滩饮用水水源准保护区内大肆开发房地产项目。
督察人员发现，当地已审批的长岛未来城、天府生态城2个片区的20个房地产项目建筑面积约万平方米，总用地面积约亩。规划建设楼房栋，其中低层楼房栋，预计可容纳10余万人入住。到目前，已建成低层楼房栋，在建栋。
督察人员认为，大量低层楼房邻水而建，严重挤占了饮用水水源地生态保护空间。
与此同时，在黑龙滩水库北部和西北部，大量植被遭到毁坏，水源涵养功能基本丧失，直接影响黑龙滩水库生态系统的原真性和完整性。
根据《四川省饮用水水源保护管理条例》规定，地表水饮用水水源准保护区内，禁止非更新性、非抚育性采伐和破坏饮用水水源涵养林、护岸林和其他植被。但督察发现，年以来，四川省林业和草原局违规为有关房地产项目办理林地使用手续，导致黑龙滩饮用水水源准保护区.56亩林地被侵占。
法律“开口子”，为房地产“开绿灯”
为什么要引进这些房地产项目？黑龙滩风景区党工委专职副书记李巍说，这是基于当地在成渝经济圈中的区域定位。
仁寿县位于成都市正南方向，全域进入成都天府新区辐射区、影响区。有分析称，这里的地产项目有明显优势，与成都不到半小时的车程，成都“限购”的背景下下，成眉两地巨大的房价落差让该度假项目兼具城市住宅属性，既可满足刚需和投资，也可度假休闲。
长岛未来片区和天府生态城片区就坐落仁寿县西部的黑龙滩镇，年2月的《黑龙滩长岛国际旅游度假区二三四期仁寿县黑龙滩镇四川黑龙滩长岛环评报告公示》中显示，这里“是天府新区、眉山规划区、仁寿县城‘三区’生态绿心”，当地打算以旅游康养产业带动群众就业。
李巍透露，引进项目的另一个原因是，借此机会建立供周边散居的群众集中居住的“城镇”，以便污水集中收集处理，他们希望由企业来承担一些区域建设。此前，农户、农家乐的污水直排入黑龙滩，直接影响黑龙滩水质，老百姓诟病已久。
那么，能否在准保护区建这么多房地产项目？黑龙滩风景区管委会也有过犹豫。
国家对饮用水源准保护区内的相关建设没有作出具体要求。眉山市制定地方法规细化，在年版的《眉山市集中式饮用水水源地保护条例》第23条中规定，“市、区县人民政府应当加强集中式饮用水水源地的规划控制，禁止在准保护区内新增居民集中居住点，控制场镇建设规模。”
这一条例出台后，如何理解“禁止在准保护区内新增居民集中居住点”在黑龙滩风景区管委会内部引起分歧。
“当时有人认为‘禁止’是针对房地产项目，有人认为是针对农房，喊我们出具解释。”眉山市人大常委会法制工作委员会相关负责人回忆，他们的回复是不针对房地产项目。
作为彼时的立法亲历者，上述负责人声称，立法调研中，他们发现黑龙滩周边普遍存在农房农家乐违规乱建现象，为此设立该条款。“我们只能针对农村的居民集中居住点。保护区、准保护区，不可能都不要干，不可能一切建设（筑）都停下来。长岛、天府片区在年之前就已经在干了。”
年3月、年4月，眉山市人大常委会法制工作委员会在无法律解释权的情况下，向黑龙滩风景区管委会、仁寿县政府出具书面说明，将条例中“禁止在准保护区内新增居民集中居住点”的规定，解释为“本款规定的立法原意是禁止在准保护区内场镇规划区外的农村地区新增居民集中居住点”。
督察人员认为，立法应从保护的角度解释，而不是开发，这背离了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眉山市人大常委会法制委的解释违背立法本意，给房地产开发“开绿灯”，直接导致黑龙滩饮用水水源准保护区内20个房地产项目相继违法开工建设。
左侧为年4月卫星影像图，黑龙滩饮用水水源准保护区内部分土地尚未开发利用，植被覆盖较好；右侧为年8月卫星影像图，该区域内有大量房地产项目开发建设，影响生态系统的原真性和完整性
准保护区扩大36倍，拷问当地发展与保护
在眉山当地一些相关人士看来，问题的出现与他们自己设置的严标准有关——把准保护区划得太大了。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水污染防治法》第63条规定，“国家建立饮用水水源保护区制度。饮用水水源保护区分为一级保护区和二级保护区；必要时，可以在饮用水水源保护区外围划定一定的区域作为准保护区”。此外，准保护区不属于保护区。
仁寿县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局长辜文超介绍，年，黑龙滩准保护区有3.85平方公里，后来由于新建取水口，需要重新划定保护区，到了年，将准保护区面积增至.8平方公里，相当于扩大了36倍。
此次划定执行国家环境保护行业标准《饮用水水源保护区划分技术规范》（HJ/T-），“按照湖库流域范围、污染源分布及对饮用水水源水质的影响程序，二级保护区以外的汇水区域可以设定为准保护区。”
在当地看来，把保护地划大可以彰显保护饮用水源的决心。“按照我们地方的理解，如果没有投入，环保怎么来做？”辜文超说。与之冲突的是，仁寿既有的城镇规划区也被纳入了新划的准保护区中，彼时规划区已包含了未来拔地而起的房地产项目。
但这无法为眉山违法开发的事实开脱。在督察人员看来，“科学划定准保护区未必真的需要这么大，地方还是没有研究透。”
从业14年的仁寿县环保局总工程师彭建国判断，由于水库西北片区建设了60.6公里的污水管网，这些房地产项目对黑龙滩水质应该不会产生太大影响。
近年来，黑龙滩风景区管委会先后投入59亿余元资金，实施生态移民、污水管廊建设等工程。加上多年全国整体流域治理的成绩，都江堰流入水源的改善，黑龙滩水质向好发展。
尽管根据眉山市生态环境局提供的数据，黑龙滩水库水质从年的湖库水质Ⅲ类提高到年的Ⅱ类及以上。但不可否认的是，黑龙滩生态环境已遭到严重破坏。
此外，根据四川省人民政府批准的《四川省黑龙滩生态环境保护试点总体实施方案》，眉山市应于年年底前建成生态环境保护工程项目53项。截至本批督察时仍有8个项目未完成甚至未实施，其中应建设的亩生态涵养林只完成了亩，仅占4.8%。
3次拆除，开发冲动如何刹停
黑龙滩水库是仁寿县和周边老百姓的“水缸子”，当地人对这片水有着很深的感情。这里一度“十年九旱”，年开始，数十万仁寿人肩挑背扛，开凿出新中国成立以来四川省第一座大型引蓄灌溉工程，人因此牺牲。
本次督察进驻以来，陆续有群众举报黑龙滩存在占用土地，在上游修建商业体、酒店、别墅等现象。
实际上，自年国家启动清理保护区违建别墅行动开始，仁寿县已陆续拆除3批、共计占地约8万多平方米的楼房，中止在建的占地约平方米的项目。
辜文超介绍，他们主动从严对标年版黑龙滩风景名胜区总体规划，于年12月拆除低层楼房2栋5套，年4月，拆除低层楼房10栋19套，规模最大的一次在今年7月，除了拆除35栋92套低层楼房外，还拆除了2栋套高层楼房。在黑龙滩水库边的长岛未来城二期，记者看到，还残留着此前拆除留下的破碎砖墙，裸露的地表上铺着一块块拼接起来的方形草皮。
如今，黑龙滩周边林立的楼房何去何从是摆在眉山面前的难题。爆破拆除，加上生态修复，代价巨大。据了解，目前长岛未来城、天府生态城已完成投资亿元左右。入住群众还是少数。
督察人员告诉记者，地方要控制房地产开发的强度和规模，尽早扼制产生更严重环境风险的苗头，黑龙滩是重要的生态功能区，一定要把开发的冲动压下去。
早在数年前，在黑龙滩长岛天堂洲际酒店的室外泳池因突破禁建区的红线，被切除了一个“角”。此次督察指出的楼房谨慎保持着离水面米的距离，但仍然紧贴着这一边界延伸。督察人员觉得，还是太近了，能不能再退一点，再缩减些。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成都9月17日电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