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爱杨千嬅的,是爱她的真实和一个“勇”字。她凡事“啊哈哈哈”一笑,懵懂不知对错地出演《新扎师妹》(但演对了),悲伤时也笑,悲喜剧不分。这个人身上,好像完全没有凄楚苦涩的成分。
杨千嬅“美丽人生”巡演上海站发布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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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杨千嬅拿下“叱咤乐坛女歌手金奖”时哭着说的那段话:“我乜都冇,净系心口得个勇字”,从此成为她的标志。那个紫头发,笑起来酒窝很好看,唱歌字字肺腑演戏就像演自己的香港女歌手。
香港娱乐圈是出了名的残酷,对女明星更甚。丑一点不行,整容了也要被糗;恋爱失败、投资失利、票房不卖、想嫁豪门抑或被豪门梦出卖,都会被毫不留情地讥笑。但香港市民对杨千嬅一直算友好,她失恋失态、事业低谷时,都未被描绘成失败者的样子。
从“心口得个勇字”开始,杨千嬅全凭真实的人格建立起艺术人格。大部分明星的这两者呈交集状态,杨千嬅让人相信她的两个圆几乎重合。这是最好的状态,也是最危险的状态。人生如戏,聚光灯下的人始终被观看,不留神就被戳到脊梁骨。但她也痴痴谈过衣不衬体的恋爱,哭得要靠长岛冰茶换得半晚安睡,为什么从来不会沦为被可怜的对象?她笑着流泪的样子,为何从不会被斥为疯癫?
一个“真”字,一个“勇”字,像金钟罩帮杨千嬅逃脱香港铁打的价值观。大众对她总是怀抱珍惜的心态。但又不是怜惜,因为知她够坚强,次次都能重新大笑着站起来。听她唱歌,看她演戏的人习惯了把自己投射在她身上。生活那么辛苦,所以尤其希望这位“大笑姑婆”(也很爱哭)能一直大笑下去,不要打破了那句老话——“爱笑的女生运气总不会太差”。
《PlayItLoud,KissMeSoft》
专辑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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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时间流逝。等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杨千嬅已经不是少女、飞女、烈女、野孩子或热血青年。她开始唱送给儿子及所有小朋友的歌(《摇滚之母》),里面塞满欲将勇气送给下一代的诚意。前场采访者问她最想演什么角色,她答:“婆婆,因为周围妈妈圈听到很多故事,演出来能解决情绪问题。”
时间的车轮滚动,别人赠她的厚厚一叠歌词,蠢蠢欲动,正在发酵。
上上个礼拜在澳门彩排,杨千嬅在台上唱着《少女的祈祷》,一个激灵,喊住制作人:“我现在才了解《少女的祈祷》是什么。”“原来我对爱情的不顾一切,只是以为自己很轰烈。现在才了解,不要以为为他改变是牺牲,要他为你付出才公平。改变,是因为有足够的爱。那个是很深的学问。”
“现在我唱《可惜我是水瓶座》,这是女人的天性;《假如让我说下去》,是关于前度的放不开。”歌未变,歌者却在变化,不会再回头。
“我当年唱‘离开不应再打扰爱人对不对’,心里是不服的。现在你问我,我会告诉你:分手后不需要做朋友的。不做朋友不代表是敌人。放下有他的过去,是为了在未来拿起更好的。”
她那些著名的分分合合,长岛冰茶与痛哭的日子,现在讲起来也轻了。“复合再分手就真的要放下了,因为有疤痕了”,说着指指胸口。
从前她是很冲动地唱,现在了解爱情应该是这样,“所以我觉得这趟旅途是很幸运,感恩好的填词老师,他们当时写下的精神二十几年后还是管用,让我看到智慧是什么。”
《冬天的故事》专辑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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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杨千嬅是一樽琉璃瓶,纯粹,棱角反射灿烂光芒,旺盛的生命力兜得住所有挫败和眼泪。又像一轮红日,把词神们的纠结和刻薄照出一个阳面,黑的影缩到小小。他们也和普通人一样,借着杨千嬅的能量和喜悲,暂时放下自己的虚无,把经历填成词交给她唱,或是为她写拨云见日、胸襟开阔的词作。
初出道的杨千嬅唱《野孩子》《少女的祈祷》。野孩子爱得忠诚又尊贵,故事还未完呼啦啦就跑了,“必须有这结果/才能怀念我/让我于荒野驰骋”。双手合十的少女则一直未被好运眷顾,又心诚意笃地“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怕发生的永远别发生”。词人本人都无这般全力磊落过,但借杨千嬅之口便可以。
《再见二丁目》是埋下的一支预告。年纪轻轻的杨千嬅在轰烈恋爱时,词人也在苦恋中,惊觉“原来过得很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如能忘掉渴望/岁月长衣裳薄”。爱生忧,爱生怖,无爱便得自由。巨响的顿悟,对当时的杨千嬅或许只是角落的一声淡淡回响,还要留待日后回味。
进棚录《一叶舟》的时候,“我人生第一次不能全面阅读歌词,马上打这个有点生,消化不了。”很快对方传真了十篇他写的散文回来。杨千嬅在棚里读了一个小时,“好像明白了。”读完再给他电话,他跟她讲:“人生太小,宇宙太大了。在某一点时我们会把自己放得很大,过去后都是微尘。”
当时的杨千嬅工作不顺,想放弃。劝她的话放在歌里:
“迷失在这地球为何不顺性放手
载沉又再浮太率性不甘心颤抖
随一叶蚱蜢舟忘怀心想往哪里走
无形无相不过一回头”
“他是劝我遇到不如意不要冲动,应该珍惜。我说我了解了。”
*伟文亦常赠她良言,如收录在世纪之交的专辑《冬天的故事》中那首《新世纪福音战士》。前一场的记者问她“目前有什么愿望”时,杨千嬅答:“忘掉自己,忘掉做过的事,重新处理《少女的祈祷》”。
而应景千禧年的《新世纪福音战士》里,*伟文与她早已叠声唱出同样破旧我的心声:
“请让记忆葬于公元前
如创世纪
新的世纪
我没名字
没有天也没有地
将知道一切事与物
统统舍弃
重新的出生”
杨千嬅与词人们的关系够好,“一块肉”宣言或曲折的友情路,留下的作品即便不是由她之口唱出,譬如一首《最佳损友》,亦引唏嘘,见真章。
“别人以为我常常跟他们吃饭,巴结他们。其实不是的,我们不常见面,但一见面不脱节。我们前世是家人吧,是他们的爸爸,老公,家人。”
《新扎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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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千嬅18医院当护士,“少女期短暂,很快变成年人,很快就要面对生离死别,很少想内心的事情,不懂表达自己”。
二十一岁跑去参加唱歌比赛是她“青春中唯一勇敢的一件事”。“那个时候唱卡拉OK就以为自己是歌手,参加完比赛没想到他们真的签了我。”父母骂她虚荣,不好好考牌照当护士,一年没跟她讲话。她让父母给她三年,“不行就还回去当护士”。
她也惊慌,“做娱乐是没有基础的事,纯粹靠运气和人情世故”。人情世故对21岁的她谈不上,但杨千嬅要养家,“不是玩玩而已”。医院工作的经验让她比同期出道的人更成熟,也更认真对待机会。
机会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朝她跑过来。录歌做唱片是签约歌手的分内事,拍电影成了她意想不到的人生最大机遇。《新扎师妹》的导演马伟豪喜欢杨千嬅的唱片形象,抓她来演戏。“每场戏他都问我你怎么想,我就啊哈哈哈哈。他说对!就是这样啊!”
香港影视业繁荣的年头,大家都愿意给新人机会。杨千嬅有戏拍,有观众缘,凭直觉本色出演也卖座。
“我不是科班,节奏感,怎么看剧本,怎么走准确的路线,怎么跟摄影师配合,怎么在幻想的镜头范畴里做表情,怎么跟对手交流,统统不会。像走进去谈恋爱,走进一个梦。”
梦一做好多年,转眼就要三十岁了。“再演哈哈哈不太行了,又没有女人的沉淀。一段时间里没什么人找我拍戏,那我就跟自己说,先把音乐的工作做好吧。”
转折点是罗永昌导演的《每当变幻时》,男女主角分别是陈奕迅和杨千嬅。被投射了无尽“遗憾”“默契”“友谊”“旧情”的二位,在影片中饰演富贵墟菜市场的两个菜市佬。-年的十年间,富贵墟如喜帖街由盛转衰。
陈奕迅饰演的鱼佬与杨千嬅饰演的阿妙栖身其中,在哄哄闹闹似乎永远不会落幕的市井气里酝酿情愫。但鱼佬贪恋旧生活,阿妙在父亲猝死后下决定离开富贵墟奋力一跃,说不定就能鲤鱼跳龙门攀上一个阶层。千禧年到来那天,整座香港发癫般沉浸在银龙蛇舞中,独独天台上的鱼佬没有等到阿妙。
“这部戏里阿妙的转变和我当时的境遇很像。十年后,我们要面对的不是梦幻少女心,是要入世,要干活养家,要面对三十岁的恐惧感,和对归宿的渴望。”
此时的杨千嬅终于体会到角色触碰到内心深处那口沉寂的钟是什么滋味,而罗永昌导演也在表演技巧上为实现这种交融提供很大帮助。
拍戏第一天,罗永昌喊杨千嬅过来,问她:“是不是从来没人跟你说过怎么走路线?你坐下来,让副导演走一遍,你去看回放镜头。”这是杨千嬅才知道,“如果没有固定路线,摄影师怎么能捕捉到特写。原来演员是要学习动作、思维逻辑与戏同时进行”。
影片结尾,富贵墟众人不顾条例重开菜场。道路早已分岔的猪肉佬、鱼佬、阿妙、鸡佬、菜婆们重操旧业,于岁月变换时在旧地彼此确认过往的岁月并没有浪费,哪怕人生早已翻开新的篇章。
《每当变幻时》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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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面而过,我现在了解了。”
有位词人写过很多关于变幻的歌,杨千嬅说她“得到的都算多”。年的专辑《电光幻影》同名歌用爱情作包装“讲人生的关系”,由佛教中的“一切有为法”生发,“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化作“万法好比电光的幻影”,又再再念及“恨只因爱/因爱及怖”。
拿到词,“字面上我会直接跟作者沟通:你想我表达什么?”
这首歌,“他对我说是讲人生无常,似是而非,要怎么看破”。但当时的杨千嬅三十多岁的年纪,是当红艺人,既未看破红尘,也还“很自我为中心,视野很窄”。
到了去年的跨年演唱会,她再一次唱《电光幻影》时,“感受已经很不一样”。
回到从头,歌的第一句:扑面而过。太多泡沫遇肌肤而破,欲执着求证的都已试过。
“同一条川里流出来的歌还有《捞月亮的人》《水月镜花》。”《水月镜花》更好懂,“无常才是真灿烂/动人在变幻”。富贵墟的菜佬们以求证过去的真实接受变幻,唱歌的人和写歌的人通过伤痕“将真爱存在确认”。
最终,“歌者与歌/终须要掠过”(《电光幻影》)。
《电光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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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采访,杨千嬅讲过“至今人到中年,没改变的是冒险的性格。有人会觉得我麻烦,明明有简单的方式,为何要选择一个难的方式”。
《火鸟》()时期的她已懂得爱使人盲目,但仍立下“如像火鸟在洪炉内/花瓣在悬崖上跃下才可再生”的壮语。“顿然望见铁窗根本我亲手建”,遥遥呼应了《再见二丁目》蓦然回首的顿悟。
《我係我》中杨千嬅与《新世纪福音战士》中更年轻的她一样骄傲地宣告:“何况直说/我每一日/在结识我”。
《我的生存之道》()中她显露港女务实的一面,“我有爸妈挂念/事业还望发展/仍能活着/未曾靠诺言”,紧扣时代脉搏。不言女权,以自强表。
要赚钱,要养家,还想要看看更大的世界。已破情关,但人生何止情关一道坎。娱乐圈港人北上已不复讨论和喟叹的必要,但港女形象鲜明的杨千嬅依然将事业重心放在粤语歌及香港电影上。“我在七十年代的香港出生。现在都是数码,当时是胶片。那个质感不一样,有情意结。”
港女形象没有束缚她,“那么多年专注做这一类型的事情,我都没有关系,因为都是好的东西”。
她在更新的《WonderWoman》《一二三三二一》中诞生了光芒四射的中年烈女形象。“从前未知转眼近了/未似传说世事难料”的女超人既可上天又能入地,涅槃的凤凰真性情不改。曾经最令她折戟的情路,炼出“转身醒觉情路有秩序/不追过不知所需”的光明言。
今日她仍觉得“歌词很宝贵”,希望自己专注一个类型在做的事,“能够不止是时代的产物”。音乐的世界多么丰富,但总要有人就着熨帖的好词好旋律唱歌给人听。一如《的士司机》中插播的心曲:“用短束的一生给这世间/开心太多/不要问我/志愿是甚么”。
9月7日,杨千嬅“美丽人生”巡演将来到上海虹口体育场。这是杨千嬅出道以来首次大型巡演,将超过50场。